[獨立評論] 陳宗延、林沁:讓樂生檢驗柯文哲市長的善念與常識

 

青年樂生聯盟(以下簡稱樂青)昨天前往台北市政府抗議,要求柯文哲市長解決前任市長郝龍斌留下的新莊捷運機廠問題,立即停工、重新評估安全性、公開研擬替代方案。過去,樂青對台北市政府的抗議有如家常便飯,但這卻是柯文哲上任以來第一次,因此樂青也喊出「柯P別學郝龍斌」的口號。然而,柯文哲是否能與前朝有所不同,絕不只取決於他常掛在嘴邊的「良心」、「善念」,更在乎一念之間以外,人民是否能持續施壓,用輿論和行動監督施政。

選前,柯文哲在面對日日春協會嗆聲時,曾以不瞭解文萌樓保存議題帶過,但他說了一句更讓人在意的話:「不能突然衝出來舉白布條抗議」。姑且不論這究竟是快人快語的柯式情緒性發言,或者打從心底相信那套「解決衝突的機制」、「體制內文明手段」能夠抹平階級、性別、種族的不平等,他都無權貶損、剝奪人民的抗爭權。類似地,柯文哲選前也對樂生議題不表態,說會回去搞清楚來龍去脈再說。如今,柯文哲已經挾80多萬選票主政,更且上任滿月。樂生再度回到市政府前找要讓市民「百日有感」的柯文哲,帶的不是白布條,而是柯P的最愛,「針對問題提出建設性作法」的解決方案。而新任捷運局長周禮良也曾親自來到樂生,承諾會公開透明處理樂青提出的替代方案,絕對不會黑箱作業。因此,請帖╱戰書既遞,也該是時候檢視柯文哲的下一步了。

在最近與遠雄大巨蛋的爭議中,柯文哲拿出監察院列出的39條缺失,打臉趙藤雄和郝龍斌。事實上,監察院在2012年,也曾糾正台北市捷運局草率的政策,無視於40公尺大邊坡的開挖風險,導致樂生院民和新莊居民陷入危險之中。但是這樣錯誤的工程,如今卻還繼續在施作。難道,矢言要成立「北北基桃宜生活圈」的柯市長,忍心讓新北市的新莊居民,隨時被走山的安全危機威脅嗎?不管是身為一個醫者,面對滿身病苦的漢生病患,以及迴龍醫院的醫事人員和就診民眾,或者身為台北市長,面對長年遭受台北市捷運局錯誤政策荼毒的樂生院民,柯文哲都責無旁貸。

柯文哲已經定調要全區保留台北機廠,我們相信他多少能夠體認,城市地景的歷史意義絕非建設和利益可以取代──用他自己的話說:「美國再窮也不會賣自由女神,法國再窮也不會賣巴黎鐵塔」。但是,被聯合國定為世界文化遺產潛力點的樂生,已經因為捷運被拆除70%,而剩下的30%也因為前任市長的錯誤政策而岌岌可危。樂生危在旦夕,需要的不是用葉克膜苟延殘喘,而是真正去面對問題,還給樂生院民和新莊居民一個安全的家,也還給台北市民和新北市民一條平安回家的路。

台北市民期望的偉大的城市,是一個兼顧人權維護、文化保存以及適度經濟發展的城市。而新莊機廠,卻是一個毀壞人命、踐踏文化,又全然不具經濟效益的錯誤政策。相較於土城機廠和北投機廠分別僅花費兩年、兩年七個月竣工,新莊機廠已經施作十二年七個月、投入數倍的95億經費,卻還只聞轟隆聲。浪費如此不成比例的時間和預算,正是因為台北市捷運局無視於邊坡斷層和高壓地下水的困難地質,做出了錯誤的選址政策。但周禮良卻曾在媒體不知所云地說,「興建機廠的決定,或許是錯誤,但不是絕對的錯誤」。其實,到底是不是絕對的錯誤、客觀上錯誤,從柯P最愛的「數字資料」就已可窺見,問題是柯文哲是不是有足夠的洞見,能夠看穿經濟學上所謂的「沉沒成本謬誤」(sunk cost fallacy)?是不是能夠拿出他引以為傲的common sense(常識),解析新莊機廠「聽起來怪怪的」地方?

其實答案早在柯P自己的話裡了:他日前才在民間能源會議發言,說核四是錯誤決策,應當「認賠殺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Joseph Stiglitz曾舉一例可以類比:「假如你花7美元買了一張電影票,你懷疑這個電影是否值7美元。看了半個小時後,你最擔心的事被證實了:影片糟透了。你應該離開影院嗎?在做這個決定時,你應當忽視那7美元。它是沉沒成本,無論你離開影院與否,錢都不會再收回」。根據不相關的訊息(已經花了95億了)決定行為(繼續興建機廠而無視其弊)是不理智的,相信自詡理性的柯P能夠理解。

只是,柯文哲說自己「是台北市長,核四要當總統才能解決」。但是新莊機廠其實就有如大新莊地區的核四,是院民和居民身邊的未爆彈──更有甚者,它還沒營運就開始危害社會。柯文哲現在拿到80萬票、成為台北市長了,他現在就有能力、有權限、也有義務要解決新莊機廠的這筆爛賬。

去年,樂青和關心樂生議題的群眾,從樂生療養院苦行走到台北市政府。那時,樂生院主恩舍因工程劇烈震動和地質滑動趨勢,而造成房舍結構損壞、輕鋼架掉落,危及院民安全。郝龍斌為了工程利益,強迫院民搬遷配合修繕。如今,院民已經搬回主恩舍,可是裂縫卻又出現了。我們看到,柯文哲確實開始對郝龍斌任內的沈痾進行善後和「救火」。我們希望他能拿出面對郭台銘等有力者攻訐時的骨氣,不但不受財團威脅,也不要被前朝玩弄專家政治的顢頇官僚綁架。

如果柯文哲真的要和前朝有所不同,就應該根本地解決樂生問題;如果他真的要超越藍綠,就不容迴避樂生這個藍綠政客「照妖鏡」的檢驗。就像市政府門口的春聯所寫:「萬象更新,改變成真」──改變要成真,請從樂生開始,請立即停工、重新評估新莊機廠安全性、公開研擬替代方案。

[蘋果即時] 捷運.癲癇.痲瘋病

http://www.appledaily.com.tw/realtimenews/article/new/20140605/410793/

作者:陳宗延(台大醫學系學生、台大勞工社成員)
 
猶記得大二的時候,在台大醫學院上過一門必修課「醫療與社會」,第二週就請來神經科醫師、醫學教育專家賴其萬教授來跟我們討論疾病與污名(stigma)的關係。多年過去,如今我已進入台大醫院見習,見識過的「疑難雜症」不再只是教科書上記述的臨床症狀、病理切片、抽血數據,而具體化為一個個與你我無異的「人」。這些帶著疾病的人們(通稱為「病人」)自然不只出沒在醫院,在疾病控制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走出醫院他們也在社會各層面走動、生活,他們也和我們一樣逛街、看電影、搭捷運。昨夜搭乘捷運時癲癇發作的乘客也是如此。
 
說到底,病人只是人之為人的身分之一。疾病的確干擾人的生活,醫事人員眼中的疾病(disease)即是病人身上的病苦(illness)。但如果我們僅僅將活生生的人窄縮為病人,而忽略他身上各種其他與疾病無關的特質,那也不免會把病人化約成器官,而且是「不正常的」器官、組織和細胞。不正常則矣,鐘形曲線95%(兩個標準差範圍內)的「正常人」恐懼自己被「傳染」、跟著成為統計上「偏差值」(outliers)的一員,乾脆眼不見為淨,用各種社會建制的手段將異常者(及與其相處的經驗)隔離封存(sequestration)。「天龍國」居民拒絕愛滋病關愛之家和癌症中途之家當厝邊就是顯例。

對疾病、不正常與隔離失敗的恐懼,投射於鄭捷隨機殺人事件上,再現在精神疾患、酗酒、電玩成癮等各種謠言的標籤,如今則如漣漪擴散般及於癲癇污名。台北捷運及其乘客遂成為一個深具排除性的恐懼生產裝置。無獨有偶,在鄭捷事件同日,青年樂生聯盟也發起「干擾捷運」行動,為樂生院走山危機請命。捷運局強硬地要將新莊機廠蓋在樂生院,強拆院區、迫遷院民,而後對工程引發的走山危機視而不見,這何嘗不是另一種視人命如草芥(更精確地說,不把病人當人看)的作風?何異於當年院民因為政府對痲瘋病的錯誤認識,而被強制收容,隔離於都市邊陲的頂坡角?
 
我不由想起賴教授在當年課程的第二張投影片就引用了自己的投書,在贊同衛生署建議各醫院將「漢生病(痲瘋病)之正確認識」列入醫師繼續教育課程之餘,「憂的是,為什麼台灣對這種已經不再盛行的漢生病,要由政府機關行文各醫院,關注其正確的認知,但卻任由一些比漢生病更加盛行的疾病(如癲癇),繼續遭受污名烙印」。賴教授對疾病去污名化的用心與行動有目共睹,唯一值得商榷的是,逐漸凋零的樂生院民,其處境多年後其實也並沒有真正被人們看見,依舊被恐懼、無知和漠然共構的帷幕遮蔽。
 
健康識讀(health literacy)一向是台灣社會「治療勝於預防」習性下被忽略的環節,然而真正的健康識讀不該只是為了自己與家人的健康而去學習如何保健、養生,也該為了道德共同體的維繫、為了無力者的尊嚴而去理解疾病的本質──誠如賴教授當年課上所言:「恐懼與歧視的根源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人們對疾病的文化想像與社會心理」。那麼,唯一能拆除恐懼的,也就只有針對這種偏視的想像與心理,進行一番大工程。

[獨立評論] 陳宗延:孩子,獨自一人時最不和諧的──紀念樂生院民湯哥哥百日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119/article/1435

上週六來到樂生院。敬愛的院民湯祥明阿伯逝世已屆百日,青年樂生聯盟舉辦「以詩祭念」的追思活動。先是播放記錄湯阿伯故事的影片,然後邀請兩位摯友,多年室友李阿伯(自救會前會長李添培)以及有著奇妙因緣的文友阿肥老師(中研院民族所丘延亮)談話。接著,與會的朋友們逐一朗誦自己準備的詩句,獻給詩人湯祥明,願他在天上能會心一笑。我也帶了兩首詩來。

第一首是楊牧的〈和棋〉。之所以選這首,是想起在影像上多次看過湯阿伯的名言:「我們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但我們很偉大」。和國家機器的搏鬥,對命運的頑抗,那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終究是打成平手,僵持不下。就讀建中時的湯阿伯,「偶然遭遇一流失的情節」,就這麼「殘缺在結構邊緣」,或者圍困於結構的劃界之外,被疾病與象徵暴力禁錮在樂生療養院。

這是一不公平的棋局,但有力者不是唯一的棋手。像湯阿伯這樣的無力者,每一步都「忐忑落子」然難能可貴地「心境縱橫」,在一路生活與運動的戰線「佈起了企圖的塊壘」。而歷史的仲裁者,是「晚霞」的「檢驗」──如聶魯達所說:「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即使不進入神義論(theodicy)的命題,所有在場的公理和不在場的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都「意向捉摸不定」。晚霞之後自是「黑夜俯襲」,當然湯阿伯並不「廢然」也不「虛無」,所有「集結如預言裏去而復來的」意象,都如同樂生院的一磚一瓦、乃至於紅亮如火炬的標誌,是院民們攜手共同構造。

在諸院民中,被阿添叔叔(自救會前會長陳再添)屢屢稱為「文人」的湯阿伯,是學問和文筆最好的,而樂生運動「光粲的主題從不為╱我們過多的思想壓迫變形」,因為在湯阿伯手中的知識與修辭,盡皆遠離了書院的暮氣,而化為這至今無有勝敗的賽局、這「有想 無情」的態勢中,解放一切捆鎖的力量。也被李阿伯稱為「怪胎」的湯阿伯有著孤僻卻可愛的真性情。這運動無疑是少數人的,但我好想問湯阿伯,是否一絲感覺到詩人所謂「越過孤單的方寸瞭望╱平生意氣大半困在自我」?李阿伯透露湯阿伯年輕時曾為情自殺,他也在運動中準備了一寶特瓶,上面佯寫「汽油彈」,一出場便震懾所有人。其實,我偷偷地想,調皮的湯阿伯,在博覽世界名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之外,早已掙脫自我(無論軀殼、心靈或社會的囿限)了吧?

第二首詩是中國流亡詩人雪迪的〈內部的聯繫〉。在湯阿伯的八十一年生命中,我只見過他最後三年的樣子,其餘印象都是由各種形式的文本拼湊而來。我與他最緊密的連結,恰恰是在他生命的末尾。我從國外搭機一到機場,即刻驅車前往林口長庚醫院急診室,和好多關心他的朋友們徹夜守候著。我習醫,但這個年級其實什麼都還一知半解。樂青和關注樂生的朋友們中,從種種數據和生理徵象推敲,比我更清楚他的健康狀態者不在少數。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美好的靈魂,像沙漏般滴漏、流逝。

在生命的末尾,慈眉善目(其實據說脾氣挺差)的老人身上,我感覺到一種孩子般的樣貌與形象。我當然無法憑空描繪湯阿伯的孩提時代,但我的揣測卻巧合地和這首詩類近。借用詩人的口吻,我說那是個「一生長得精瘦,╱充滿靈性、善意的孩子」,是「黑夜╱最小的、通靈的孩子,╱獨自一人時最不和諧的」,是(名)「叫雪的孤獨極的╱孩子,終日幻想」。孩子是冬夜一旅人,獨自佔有最寂寥、冰冷的空氣,「活的形式酷似╱冬天的風景」。

奮起到底,湯祥明在今年情人節走了。那前後幾天,總有種難以抵禦的冰透感。甚至我從零下十度的國境回來,在微雨的長庚急診室門口身體卻感覺比先前更凍僵,口裏還吐出印象中許久未在島內見過的白煙。那雨水、那白煙,會化成人人都喜愛的雪花,澆灌在我們身上嗎?

湯阿伯,你看見那雪花嗎?敘事者如此安排,孩子「在一年最暴力的一場大雪後,╱看見幸福晶瑩、分裂的形狀」。這幸福,運動的成功,我們的成功,也許你還未親見。但我想著,有一天你會見到的,戴著你的毛線帽和招牌墨鏡。

我已經想念你了,湯阿伯──不,如同你一直要求我們這樣叫你的,湯哥哥。

[獨立評論] 陳宗延:一起到無窮遙遠的地方──台北捷運兩起「銀河鐵道」的午後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119/article/1395

2014年5月21日,是台北捷運創建以來最難以翻過去的一頁。在滂沱大雨和有感地震之際,我們眼見或者聽聞了令人震驚哀慟不已的新聞,捷運板南線上(龍山寺站-江子翠站沿線)發生台灣史上第一次捷運隨機╱無差別殺人事件,目前共計4死21傷。而在稍後,捷運新蘆線上(迴龍站-忠孝新生站沿線),青年樂生聯盟則按照預定計畫,發起第一波捷運「干擾」行動,20餘名青年頭戴「捍衛樂生」黃色頭巾、胸掛「樂生院安全危機」和「郝龍斌公開辯論」字牌,隊伍緘默橫亙在列車中央,既不激昂也不阻擋來往行人。

這兩則新聞之間的連結並非理所當然的。除了時空參差交錯,有部分媒體輿論運用符號指涉的技巧,生產出「捷運出命案樂青還鬧場」的曖昧圖像,意圖營造一種「不在場的在場證明」。必須說:這種看似直覺、實則經過多重盤算的操弄手法,潑了別人一臉冷血,恐怕自己最冷血、最發國難財。不錯,今日捷運上死傷多人,但隨著捷運新莊機廠不間斷地興築,樂生院主恩舍的裂縫和走山危機的風險也日夜在擴大。當我們把失落的環節補上時,會發現其實樂青是為「刀下留人」而來。

這個社會成功發展出在舒適的捷運上讓座給老年人的「博愛座文化」,多數人卻還是對國家機器拆毀歷史建物、迫遷無數身體殘缺的阿公阿嬤(他們甚至連搭捷運都要費上一番功夫)感到眼不見為淨,從新世紀之初至今並未移易。樂生院民的凋零不是血肉橫飛的那種,也許並不使你激情,卻是再真實不過的病苦與死亡。

真要說,國家的顢頇和人民的漠視,是一樁樁「有差別」殺人事件。從日治時代立院以來,矯正、隔離和身份控制就與「癩病」污名伴隨著樂生院民。他們離鄉背井來到樂生院並非自願;為了所謂大新莊地區的發展,他們被迫離開久居而後終於安適的院舍也是受到強制。而今,部分院民仍然居住的舊院區,因為機廠施工而危殆,政府卻不採取「安全第一」、停工檢討的措施,反倒是院民再度面臨迫遷的命運。究竟有什麼是他們可以選擇的呢?我只知道,還有些事情是所有受害者都沒得選擇的,像是無差別殺人,像是另一種大自然不長眼的無差別殺人──走山。

如果可以再多想一點就好了。在集體的無意識和不思想中,大家或多或少都同時成了喧嘩的加害者和沉默的受害者。我們從未自樂生院民的污名汲取教訓:我們持續將酒醉者、遊民、電玩成癮者、精神病患、退學生等標籤貼到殺人兇手的身上,縱情讓各方小道消息淹沒自己驚魂未定的心靈。我們從未看破國家機器的手腳:捷運許諾的發展主義、大快人心的死刑,我們不斷被這些其實並不美味的餌釣中,而偏視地罔顧「新莊機廠沒蓋好也能全線通車」、「上個月才處決死刑犯五人」的事實。

在宮澤賢治的小說《銀河鐵道之夜》中,喬凡尼對自己尖銳提問:「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到無窮遙遠的地方去呢?」銀河鐵道沿路風景開闊,最終卻是必須以傷逝作為車票。捷運列車要載我們往哪裏去總有定數。然而,在台灣,莫非連悲劇性的死亡,都已不能讓我們再往鐵道所不能及處多走一點,再走一點?

[獨立評論] 陳宗延:樂生人大團結──虛假的對立,真實的苦難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119/article/215

上週六,千餘人走上街頭,抗議政府強建捷運新莊機廠,造成樂生療養院面臨走山危機,不僅年邁的院民生命受到威脅,僅存的院區建築也裂縫叢起,令人怵目驚心。這個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定義的「世界遺產潛力點」,在政府眼中彷彿不是一筆可資兌換、該當善加保管的遺產,也無一絲繼承人對先祖的尊重和敬意,反倒像是燙手山芋的身後債權關係。

然而,院民和樂生院儘管逐漸凋零,卻還是展現出強健的生命力,而學生、社運團體和人民的支援更使得抵抗的精神生生不息。確實,自「青年樂生聯盟」和「樂生保留自救會」於2004和2005年相偕成立至今,運動已近十載。因畢業和生計而暫離的學長姊們,和隨後陸續遞補上來的學弟妹們,在運動的週期中已儼然形成一個數代同堂的大家族。

如果說,這九年來的行動經歷了甚麼轉化的歷程,或許「樂青」何欣潔在凱道上說得最為精準:一開始我們想爭取的,不過是過一個平靜安穩的生活,後來才發現政府一直以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欺瞞人民。說院民阻礙新莊線通車,說工程安全無虞,精緻的修辭甚至也讓院民自身信心動搖──我們是不是真的妨礙到誰了?就像,從前我們身上的漢生病那樣?實則不然,時間已經證明這是政府精心策劃的陰謀。九年過去了,距離上次凱道集結六年過去了,政黨輪替了,院民又更老了一些。而抵抗還未停歇,因為壓迫的力道沒有稍減。

但是,政府不可能一直騙到永遠。對國家機器暴力的洞察,顯明在樂生運動的基進化(radicalization)上──即或不是行動和運動手段的基進化,也是觀念的基進化,認知的解放、批判力的厚植。在這點上,不僅是運動者本身的「戰力提昇」,也逐漸緩慢但切實地帶動了其他「多數人」的與時俱進。許多人會同意,凱道上最動人的一幕,是樂生家長團以及苦行組成員的告白:身為新莊居民的他們,也曾對院民死活漠不關心,甚至在政府刻意塑造的利益衝突和零和遊戲氛圍下,抱持了極為強烈的敵意。如今,他們反芻了先前被壟斷和遮蔽的完整資訊,發出要與他們的好鄰居「共同生活」的真誠懺言。

從更廣泛的脈絡來看,政府其實是在各種社會議題中反覆操弄一種「假對立」的手法,將本可融洽相處的「少數人」與「多數人」的情感,以及本可分頭並進的「保護」與「開發」的利益對立起來。在樂生中,是樂生院民的人權和樂生院的社會記憶,相對於新莊市民的便利和大台北市的發展。在蘇花高和美麗灣案,是花東的生態環境與經濟發展不可並存。在士林王家,是王家人的無家可歸和都更同意戶的有家歸不得。在華光社區,是違建戶讓台北金融無法像六本木、華爾街那樣扶搖直上;在紹興社區,是違建戶讓台大護理系師生必須忍居危樓。在關廠工人案,是臥軌工人和思鄉心切的乘客的對立。

這樣的指控很快把論述拉到最尖銳的層次,一時捲動了片面卻強力的反動輿論,事過境遷卻對實質問題的解決沒有絲毫幫助──政府在這些事件扮演的角色確實不是trouble-solver,而是trouble-maker。這些謊言有問題的地方,除了明顯的造假,別有居心的挪用和詮釋,也在於政府總是先畫靶(即或是一個多麼虛幻、浮泛的口號)才找理由,而且不跟利益相關人溝通。更深層的問題是,決策過程是從不考慮或尊重歷史脈絡的。在東發議題中,東部人政治經濟條件的劣勢相應於發展不均的歷史脈絡,豈是套用西部的發展模式就能打破「後進者的詛咒」?在違建迫遷議題中,1949年離散者和1960年代城鄉移民相應於住宅供給匱乏和都歸法規不完善的歷史脈絡,今日強硬而冰冷的都市更新政策又豈能一體適用?若非對1990年代關廠潮的歷史視之漠然,又怎能忍心一手輕放落跑的資本家,一手緊抓落魄的工人?

樂生院民受到的,也是相類的待遇。他們最珍貴的青春時光,面對了不人道的污名烙印和強制隔離的監禁生活,好不容易污名得到平反,且漸漸適應了這個他們以殘缺的肢體「一手一腳」打造的新家園,卻必須在他們的暮年再次以肉身對抗國家機器的蠻不講理。Susan Sontag說:「疾病是生命的暗面,是一種更麻煩的公民身分。」他們肉體的病情多少已經穩定,現在患病的卻是不把少數公民當人看的政府,甚至是許多還沒看破政府手腳的多數公民。當少數人得不到多數人的奧援和關心時,虛假的對立終於讓真實的苦難更往前推進一步。再過去就是走山,再過去就是粉身碎骨。

幸而,不是沒有人在乎。當政府壞事作盡,受害者們紛紛團結起來了。因為他們發現,這種以分化取代整體的手段,不僅是對付「一小撮人」的險惡招數,更反映在實質政策規劃中整體性邏輯的闕如。於是,我們沒有兼顧環保的東部發展政策,沒有兼顧歷史的都市規劃政策,沒有兼顧勞工權益的產業升級政策。當然,我們也沒有全面的勞工福利政策和老年健康照護政策。藍綠兩黨,我們只有一個「發展政府」,經濟還是搞不好,但是政府卻把責任推給我們,說我們在扯後腿。我們團結起來,不只是聲援,不只是贊聲。今天為了走山,我們都是樂生人,明天為了強拆,我們也都會是華光人。我們本是一體,因為政府的治理需求而被撕裂。這個傷口已經慢慢復原了,當我們長出更堅韌的社會力時,也將是政府要為它對人民的操弄付出代價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