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足千里的相逢:年少職醫與花甲職醫的交會◎陳宗延

原載於楊慎絢《遠足:社區醫學與職場實踐》跋

在火車將來未來的頃刻,你指著坐落在鐵道隔鄰的那座煙囪,就好像隨手一指,其實也曾演練過幾次。你說:「一位優秀的職醫,一看煙囪的建築樣式,就知道那工廠是水泥業、麵粉業還是……」。我急忙拿出手機嗒嗒嗒地要筆記,彷彿深怕這玄妙的技藝流過我的指縫便要失傳。煙囪是水泥牆造,牆上紅白的「福」字Logo已經褪色。揭曉了水泥工廠的謎底,你又忙不迭地說起礦料從何而來、為何依傍鐵路而生,彷彿已經看穿我心裡對西海岸竟也還有水泥產業的震驚,以及一個扣著一個的問號。

也許會有人覺得這是跑題了,甚或是flight of ideas。我知道你說過:「其實,我最怕被問,這海濱與社區醫學有什麼關係?」(楊慎絢, 2004) 但在我看來你千迴百轉的思緒很容易兜得起來,就有如我們鐵道旅行般的沿線臨場健康服務,點到點、線連線,其實也能構成一幅路線圖。按圖索驥,加上不同年代版本的層疊重合,加上地勢、水文、風向、日升月落、潮起潮退,原來目的地只是出發點,唯一命定的是讓未解的謎題指引著我們的方向,路就這麼自己展開了。

多少人如此幸運,能同時謀生計又找到箇中樂趣?我暗忖:即使這是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你總也無所為而來,卻也有備而來。去台電時,擱在後車廂裡的是林炳炎的《台灣電力株式會社發展史》;去基隆港時,魏明毅的《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是必讀書單。我的書櫃也擺著這些書,卻沒想過有一天能帶著這些書一起行醫,就好像今年ICOH去都柏林開會時,行囊裡帶著喬哀思《都柏林人》,帶著楊牧翻譯的《葉慈詩選》及其他版本,帶著王爾德、蕭伯納、Samuel Beckett的書,還有對1910年撰寫《愛爾蘭歷史中的勞工》的左翼領袖James Connolly的崇拜,當作地圖那樣。

而你所喜不僅是桌面上、檔案夾裡一禎禎古地圖的紋理,還讓作業環境測定看起來好像一門風水之學。風從哪裡來、水往哪裡走,真是玄之又玄。我曾上了一學期的「工業通風」,面對頭昏腦脹的熱力學、流力學方程式,最後只記得第一堂課這麼一句:「通風就是一進一出」。但至今這樣好像也還堪用,只待你指引我凝視磚牆、泥牆、混凝土牆上的孔洞和門戶,靜下心竟也可感受到吹拂在體膚的沁涼,空氣中有一縷一縷細微的線路。

在桂山水力發電廠的臨場服務工作結束後,你驅車領我向下游漫溯。一百年前建設的小粗坑電廠,現今已是桂山主廠遙控的無人電廠。就是這麼幸運,因為跳電,剛好有人在維修,也剛好我們正在進行工作現場訪視,而能扣關門禁森嚴的大鋼門。在巴洛克式的山形牆前,你向我解說高聳的圓拱形天窗,以及低擺於地平面而厚重窗扇向外打開的方窗。前來和我們談話的維修人員感歎,現在的建築都不記得這些歷史的痕跡了,只懂得中央空調。這是手工藝匠間辨識彼此的密語和口音,而我還還在思索要如何入門。

南勢溪和北勢溪匯流於桂山,而他日你也領我到東西勢溪交會的暖暖「雙生土地公廟」。因為淨水廠、水庫等水利工程在二十世紀初期,福德宮和福興宮幾經搬遷,竟落腳同一處,併成毗鄰的扇型大廟,有如河水沖刷堆積形成的三角洲。兩宮分掌東西勢溪,水頭和水尾土地公劃分管轄權,彼此相安無事,沿岸居民也不為氾濫之災所苦。這則鄉野軼事其實頗有政治隱喻意味,簡直比小說更像小說,可惜我不僅少識蟲魚鳥獸之名,也對在地人文所知甚少,將近三十歲始第一次聽過。

但河水,不理會我的無知或你的博學,兀自不停地川流著。流動的水,澄澈的水,彷彿帶走了、也承載了今日肉眼所看不見的疫病瘴氣。看見所看不見的,點描虛線的輪廓,在在需要想像力的奧援。而想像似乎就是一名職醫能夠配戴最精準的聽診器了──我們的工作不外乎就是在腦海和文件上重建歇業的工作現場、拼湊失落的證據、橋接暴露危害和疾病間模糊難辨的流病因果關係,不是嗎?這也就好像,你比對著1885年中法戰爭時留下的古相片與今日地景,山稜、脊谷、水線的重合,哪裡鋒芒被打磨平順,哪裡缺角依舊,兩軍沿岸對陣互峙如棋粒,今昔在場和不在場的人又在哪裡。不識者還錯以為是遊戲人生,不知後人又會如何剪影而觀。渡口總有一棵大榕樹和一座涼亭,你說。大榕樹的氣根仍在呼吸,而和周邊聚落一樣老化的涼亭裡,暫憩的已不是來往商旅,而是已無他處可尋歡的聚賭老叟們。

我嗜讀推理小說,曾經既折服於「安樂椅偵探」的腦內劇場,又心醉於執著磨破鞋底的「現場主義者」,但現實生活中也許以為自己更擅長從當一個「理論派」中自得其樂。29歲生日後,拿到最戲劇性的生日禮物,一邊懷憂喪志,忐忑著自己在醫院榜單上最邊陲的落點(最後一頁、最後一個科別備取第一名)能否轉正,另一邊竟也在「課外」與你走訪了好些地方,兩個月來,好像也冶煉出一兩把沒想過的武器了。從「名落孫山之後」變身為孫山本人後,你說:以後是同行了。我將在明年夏天正式入行,你將在今年最後一天退休,但退而不休,只是走出醫院的桎梏。那外頭有更寬廣的天地,那會是屬於你自己的遠足。

到時,有時也帶上我吧,Take me out to the ball game, take me out to the fields. 那時,你可以卸下所有的包袱,我帶上所有的吃飯傢伙──例如,你說所有職醫都應該放在行李廂的:工安帽(我本就有一頂,但有「勞工社」的噴漆字樣,可得另買一頂)、測距儀(我立刻在網路上買了和你同一型號的)、棉布手套。

而這最後一堂課,本來也只是我的第一堂遠足課。

參考文獻:

楊慎絢. (2004). 遠足. 台灣醫界, 47(6), 1-4.